第十章：可憐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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臥房布置的不很雅致，只有阿紈在忙前忙後，一邊提著文俶，一邊抱著紅綢，張燈結彩，打掃歸置。
待得暮色剛起，他已將閣樓上下布置的煥然一新，雖然人少，卻也稍有幾分喜氣飄散。
阿紈親自下廚，帶著歡笑，烹制了十色肉宴。待孫燼抱著子芄草草行禮過後，敬上了一杯喜酒。
孫燼接過喝了，子芄卻搖頭不喝。
阿紈面色一沈，怫然道：“新娘子看我不起嗎？”
子芄生怕他再起癲狂，只得接過了酒杯，輕輕撩起已換成大紅顏色的面紗，一飲而盡。
一對新人去了臥房，阿紈“哈哈”大笑，解開了文俶的穴道，放了他自由之身。
只是在解開穴道之前，先運勁將他丹田封住，不使內力運轉。
文俶輕輕活動了手腳，待得麻木盡消之後，自斟了一杯酒水，仰頭喝了。
他乃軍旅之人，見慣了三妻四妾，更知子芄與孫燼的關系，故才不存多念。只是見孫燼面目那般，顯然對這個新娘子無有絲毫情愛之意，當真只把她看成了自家妹子。
稍有無奈，文俶便再喝了幾杯。
阿紈提酒來敬，文俶卻對他不置顏色，自顧喝酒吃菜。
他的傷勢早在密室之中被阿紈治愈，但這微末小恩，不足以抵消文俶心中對他的怒意。
阿紈敬酒三杯，見文俶絲毫不理會自己，落了好一個沒趣，悻悻一笑，也不再敬。提起了酒壇，“咕嘟咕嘟”的龍飲虎吞。
待得文俶吃罷喝足，才探手封了他的穴道，繼而起身去了。
孫燼身著紅裝，與子芄並坐在木床上，看了看她的紅衣，又看了看自身的衣衫，搖頭一嘆，道：“女孩兒家，一生能穿幾次紅衣？為了文叔叔，可真是苦了你了。”
子芄搖頭不答，低眉看著自己的左手。
孫燼低頭看去，卻見她左手四指時而緊握，時而舒展。
他不知她為何如此，又怎能體會的到她此刻糾結的心思？
一夜無話，二人雖然一如往常般相擁而臥，但孫燼始終無有睡意。
直到深夜，才輕輕喚了一聲：“子芄？”
發現並無回應，才知她已睡著。
孫燼翻身下床，抽出了斷劍，就著窗外清冷的月光，輕手舞了起來。
心本不靜，劍又何來章法？
亂劍翻舞，孫燼心道：“此亂劍，不知比《日月玄樞劍法》如何。”
又想：“應還差上許多，憑我這點微末道行，又怎抵得上江大叔的曠世大才？”
想起江落鴻，又想起了江淩波，心中一嘆，忖道：“不知這小丫頭在雲家生活的好麽。”
劍影又起，銀光瀉地。
亂劍雖無招式可言，但也只是在外人看來。孫燼自舞自創，怎能不知這一劍刺出，借鑒的是《日月玄樞劍法》中的哪一招？
一劍亂，一劍正，兩番比較，竟而難分強弱。
且非但如此，更在孫燼的茫然之中，緩慢出現了融合。
亂劍本就脫胎於《日月玄樞劍法》，只因齊無名那一招之故，讓孫燼生了一股子難以磨滅的一往無前之意。
加之游龍掠影步法本就散亂、無跡可尋，劍步交融，才有了這亂劍的雛形。
後又因‘夜魔’亂心，亂劍更亂，且自成體系，已漸脫《日月玄樞劍法》的根基，自成枝葉。
再後來，孫燼異想天開，將文俶所傳《游軍劍法》也融入到了其中，時而大開大合、蕩氣回腸，時而一往無前，萬夫莫當。
亂劍漸成威勢。
而今再將《日月玄樞劍法》與亂劍交錯使用，孫燼竟覺眼界陡寬，再看前後，似乎別有洞天。
亂非亂，正非正，虛非虛，實非實，破綻非破綻，殺招套殺招。
以劍法而論，何人能當？至少那《地劍》未得完善的地陳不能。
漏盡更殘，已至黎明。
孫燼收劍停身，看了看依舊熟睡的子芄，盤膝坐在了床邊。
劍法雖長，內功也不能停止修煉。
運氣幾番，天已大亮。
孫燼一夜沒睡，反顯精神高漲，氣力充盈。右臂上的傷口也已凝合，唯餘下一條血絲，看也看不真切。
子芄也是一夜沒睡，聽著孫燼舞劍，聽著風吹窗欞，心起悱惻，也不知究竟該不該如此。
終於挨到了天明，她拖著疲憊的雙眼看向孫燼，卻見他也在看著自己。
孫燼道：“你醒啦？”
子芄“嗯”了一聲，道：“那阿紈也該履行諾言了，咱們走吧。”
孫燼見她滿眼血絲，更露疲態，心中不由得一顫，問道：“咱們已經成親了，你不會生孩子吧？”
子芄“噗呲”一笑，白了他一眼，道：“誰跟你成親了，再不走小心那屠夫變卦。”
孫燼忙道：“嗯嗯，走走。”
抱起了子芄，便要下樓。
終究是子芄提醒，這才匆匆換下紅衣，來到樓下。但見殘羹冷炙，文俶伏在桌頭熟睡，而那屠夫阿紈已不知去了哪裏。
孫燼也不去管他，樂得他不在這兒，正好乘此機會離去。當下來到文俶身邊，拍了拍他的肩頭，喚道：“文叔叔，醒醒。”
文俶被阿紈點中了睡穴，大眠一夜，穴道已早解開，經孫燼一喚，立時醒轉。
看了看前後，又看了看孫燼與子芄，起身後退了一步，抱拳躬身，便要揖地行禮。
孫燼忙抱著子芄跪拜在地，道：“文叔叔快別這樣，那屠夫或就在左近，咱們還是先離開的為是。”
文俶點了點頭，暗運內力，只覺經絡通暢，內力充盈，原來那屠夫阿紈已將他的穴道盡數解開，不禁暗讚一聲：“確真是個信人。”
三人收拾了行禮，孫燼將子芄背負在身後，文俶兵刃早已遺失，提著行禮在前。
剛要走出閣樓，忽然瞥見了門旁丟著一條生豬腿，被夜間的冷風吹得僵硬凝冰，上面好像還印有幾個大字。
文俶拿起來一看，搖頭長嘆了一聲。
孫燼湊上前去，扭頭看向那豬腿，但見那兩個字正是：“義？義！”
字體不美，卻一筆一劃，無有絲毫潦草。顏色焦黑，顯然是被燒紅了的鐵器烙燙所致。
子芄問道：“他寫這兩個字作什麽？”
孫燼悠悠一嘆，說道：“他只是個可憐人罷了。”
荒村蕭條，離去之後便踏上了官道。孫燼與文俶的腳步都自不慢，只半個多時辰，便走出了二十多裏。
待轉過一座矮峰，二人雙眼陡起明光。但見一座小城孤獨的立在荒野之中，四正四方，好生久違。
此城名為‘苦縣’，乃譙國鈐轄小城，人口雖不在少數，卻多顯貧貌，人個饑狀。
孫燼身上沒有銀錢，文俶還稍剩幾許。尋了一家衣鋪，縫制了幾套衣衫後，再去客棧歇息清洗。
待午飯吃罷，文俶問孫燼道：“孫賢侄可有去處嗎？”
孫燼道：“當先尋那三求老人，救出湦兒。”
文俶點了點頭，道：“老夫本該與你同行，合力解救姑娘。只是這一別軍營月餘，內下恐有不妥。且朝政動蕩，風雨頃刻便至。老夫委實擔憂，只能先返回軍中，孫兄弟此去一路保重。”
孫燼“嗯”了一聲，起身施了一禮。
文俶將他扶起，命店伴去購了兩匹馬來，翻身騎上，道：“孫賢侄，朝堂不安，老夫暫不相邀，待日後動蕩平覆，定在京中設宴，款請賢侄共飲三百杯。”
孫燼“哈哈”一笑，道：“文叔叔多保重，待小侄救回湦兒、待您撥亂反正，定同去京都，尋您吃酒。”
馬轉高頭，蹄聲飛揚，載著文俶偉岸且挺拔的身軀，已去的遠了。
（據史書載，文俶早年於曹魏賬下為官，隨父文欽討伐司馬師（驚殺司馬師）兵敗，投降孫吳。後因諸葛誕手刃文欽，遂與弟文虎越墻而逃，投靠司馬昭，賜封關內侯。一生戰陣不少，功績卓著，可謂晉初第一虎將，聲比關張。公元二九一年，八王之亂中，被諸葛誕的外孫東安王司馬繇誣陷與楊駿結黨謀逆，慘遭滅族冤殺，時年五十五歲。）
孫燼哪裏知道，對於文俶來說，這一年的春天終究是過不去了。唯餘下那一場酒宴之約，孤零零的掛在孫燼的心中，永生也難以忘卻。
孫燼背著子芄，說道：“也不知那三求老人所在何處。”
子芄道：“可否尋人問問？”
孫燼搖了搖頭，道：“你不是說江湖上已少有她的事跡了嗎？想來也當無人能知她居住在何處了。”
一時仿徨，心想：“司馬睿他們定然知道三求老人在哪，或許世弘兄他們已前去營救了。”
想去瑯邪國尋找司馬睿，卻念頭一轉，打消了這個想法。
又想：“雲盟主定然知道，不如先去尋找淩波，將芄兒托付給她，我才能安心去對付三求老人，救回湦兒。”
心念打定，便對子芄說了自己的打算。
子芄點了點頭，道：“淩波妹妹會嫌棄我嗎？”
孫燼搖頭道：“不會的，她人很好，而且也當我做親哥哥一般對待。到時候見了你，定會當成親姐姐，絲毫不外。”
子芄“嗯”了一聲，眼角又泛起了一抹淒然。
孫燼曾問過文俶雲仙裴的所在，知是已在十數年前便滅亡了的吳國舊都，大城建鄴。
當下翻身上馬，尋了路徑出城，徑往東南方向而去。
建鄴距苦縣，約莫千裏路。恰此時寒天已過，萬物將要覆蘇，和風吹來，當真令人心生三分疲懶。
一路上再也少有荒野，多有大城小村，錯落在官道兩旁。
是夜，孫燼尋了一戶農家借宿，又詳問了路徑後，次日清晨再度出發。
老馬腳力不美，如此曉行夜宿，竟跑了整整十天，才來到建鄴城中。
孫燼與子芄側目觀瞧著左右的繁華景象，當真是‘暖風吹秣陵，冬去草木生。一日瞧不夠，烏衣石頭城。’
行行走走，沿路問詢，待到雲府門前之時，申時已將過去。孫燼側目看了一眼高墻雲閣，又看了看西天垂陽，道：“咱們先去尋處歇息，明天再來拜訪吧。”
子芄自逃得自由後，便再無一絲主見，一切全憑孫燼做主，是以只點了點頭，道：“都聽你的。”
孫燼勒馬回行，方才走出半裏路，似忽然想到什麽，“哎呀”一聲大叫，道：“不好。”
子芄一怔，問道：“什麽不好？”
孫燼頗為尷尬的撓了撓頭，道：“我身上沒有銀錢，可拿什麽來買吃的？”
城中不比荒野，更無小獸野兔，孫燼自沒法子獵來烤炙，唯有以錢買來。
無奈一嘆，心想：“雲盟主統帥武林，號令群雄，何等身份。我此微末小子，白日裏貿然拜訪已是不該，更何況此時天已將黑，如何能去？”
左右躊躇，忽聽子芄道：“這老馬腳力也不很好，日後你若去尋找三求老人，未免耽延時間。不若給賣了，待到雲府你向淩波妹妹借一匹來便了。”
孫燼左想也無他法，只能如此，當下點了點頭，尋了一家不大的客棧，下馬入內，以老馬與店夥換來了一間客房和葷素三菜。
吃罷晚飯，店夥端來了溫水，孫燼幫子芄擦洗了臉面、雙手與雙腳，而後上床睡了。
睡到半夜，忽聽隔壁房中有交談之聲傳來。孫燼此時內力已非往日，耳聰目明，隔墻聽聲，仿似近在身邊。
交談聲一響，他便立時醒轉。本不想偷聽他人私語，卻覺懷抱之中的子芄動了一動，原來她也被這聲音吵醒了。
子芄轉過頭來，沖孫燼一笑，低聲道：“好容易睡著，就被這兩人吵醒了，且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。”
孫燼溫顏一笑，側耳聽去，但聽一人說道：“你可有把握崔前輩能來？”
另一個嗓音略沙的聲音道：“崔前輩名動江湖，可是出了名的信守諾言。且他親口跟我說，今夜三更在許右軍宅邸東二裏外的竹林中碰頭，這還能有假了？”
那人又問：“既有崔前輩相幫，保教那賊人今日有來而無回。”
嗓音略沙的漢子道：“對，時辰將近，咱們且快去吧，莫落在崔老師身後，累他等待。”
那人“嗯”了一聲，問道：“你確定那太平道的賊人是在五更動手吧？可別弄錯了消息。”
嗓音略沙的漢子道：“太平道的行事作風你豈能不知？除那鬼盜不準特立獨行之外，其他人可都是規規矩矩的，差上一刻也得等著。既然他昨日踩盤探路，便絕對會在今日五更下手，錯不了。”
緊接著傳來兩道輕微的腳步聲，隨著一道“咯吱”開門的聲音，向客店外去了。
孫燼聽他二人提到那太平道，不由得心中一緊，略自言語之中推測，已然明白了情況。想來是那太平道中的賊人要來加害那許右軍，被此二人得到了風聲，特來保護許右軍，並誅殺太平道賊人。
但二人或功力不濟，唯恐不敵，故才請來了那‘崔前輩’幫手。
孫燼對太平道雖無太深的了解，但憑他們讓數百少年少女拼殺，只留其一，便足可劃為邪道妖魔之列。
如此邪惡的組織，走出來的賊人，自當誅殺。
一時俠義心起，便想隨同那二人一起去誅殺賊人。
念頭生於腦海之中，便再也難遏，便問子芄道：“咱們要不一起去看看？”
子芄道：“嗯，反正我此時也不想睡了，去看看吧。”
孫燼翻身下床，整理了衣衫後，將子芄用薄褥裹了，再為她攏了攏頭發，罩上黑紗，綁縛在身後，這才推開木門，悄聲走出了客店。
來到街上，見兩道身影正自街角隱沒，孫燼知是那交談的二人，當下運起游龍掠影步法，輕手輕腳，飄若幽魂般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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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得暮色剛起，他已將閣樓上下布置的煥然一新，雖然人少，卻也稍有幾分喜氣飄散。
阿紈親自下廚，帶著歡笑，烹制了十色肉宴。待孫燼抱著子芄草草行禮過後，敬上了一杯喜酒。
孫燼接過喝了，子芄卻搖頭不喝。
阿紈面色一沈，怫然道：“新娘子看我不起嗎？”
子芄生怕他再起癲狂，只得接過了酒杯，輕輕撩起已換成大紅顏色的面紗，一飲而盡。
一對新人去了臥房，阿紈“哈哈”大笑，解開了文俶的穴道，放了他自由之身。
只是在解開穴道之前，先運勁將他丹田封住，不使內力運轉。
文俶輕輕活動了手腳，待得麻木盡消之後，自斟了一杯酒水，仰頭喝了。
他乃軍旅之人，見慣了三妻四妾，更知子芄與孫燼的關系，故才不存多念。只是見孫燼面目那般，顯然對這個新娘子無有絲毫情愛之意，當真只把她看成了自家妹子。
稍有無奈，文俶便再喝了幾杯。
阿紈提酒來敬，文俶卻對他不置顏色，自顧喝酒吃菜。
他的傷勢早在密室之中被阿紈治愈，但這微末小恩，不足以抵消文俶心中對他的怒意。
阿紈敬酒三杯，見文俶絲毫不理會自己，落了好一個沒趣，悻悻一笑，也不再敬。提起了酒壇，“咕嘟咕嘟”的龍飲虎吞。
待得文俶吃罷喝足，才探手封了他的穴道，繼而起身去了。
孫燼身著紅裝，與子芄並坐在木床上，看了看她的紅衣，又看了看自身的衣衫，搖頭一嘆，道：“女孩兒家，一生能穿幾次紅衣？為了文叔叔，可真是苦了你了。”
子芄搖頭不答，低眉看著自己的左手。
孫燼低頭看去，卻見她左手四指時而緊握，時而舒展。
他不知她為何如此，又怎能體會的到她此刻糾結的心思？
一夜無話，二人雖然一如往常般相擁而臥，但孫燼始終無有睡意。
直到深夜，才輕輕喚了一聲：“子芄？”
發現並無回應，才知她已睡著。
孫燼翻身下床，抽出了斷劍，就著窗外清冷的月光，輕手舞了起來。
心本不靜，劍又何來章法？
亂劍翻舞，孫燼心道：“此亂劍，不知比《日月玄樞劍法》如何。”
又想：“應還差上許多，憑我這點微末道行，又怎抵得上江大叔的曠世大才？”
想起江落鴻，又想起了江淩波，心中一嘆，忖道：“不知這小丫頭在雲家生活的好麽。”
劍影又起，銀光瀉地。
亂劍雖無招式可言，但也只是在外人看來。孫燼自舞自創，怎能不知這一劍刺出，借鑒的是《日月玄樞劍法》中的哪一招？
一劍亂，一劍正，兩番比較，竟而難分強弱。
且非但如此，更在孫燼的茫然之中，緩慢出現了融合。
亂劍本就脫胎於《日月玄樞劍法》，只因齊無名那一招之故，讓孫燼生了一股子難以磨滅的一往無前之意。
加之游龍掠影步法本就散亂、無跡可尋，劍步交融，才有了這亂劍的雛形。
後又因‘夜魔’亂心，亂劍更亂，且自成體系，已漸脫《日月玄樞劍法》的根基，自成枝葉。
再後來，孫燼異想天開，將文俶所傳《游軍劍法》也融入到了其中，時而大開大合、蕩氣回腸，時而一往無前，萬夫莫當。
亂劍漸成威勢。
而今再將《日月玄樞劍法》與亂劍交錯使用，孫燼竟覺眼界陡寬，再看前後，似乎別有洞天。
亂非亂，正非正，虛非虛，實非實，破綻非破綻，殺招套殺招。
以劍法而論，何人能當？至少那《地劍》未得完善的地陳不能。
漏盡更殘，已至黎明。
孫燼收劍停身，看了看依舊熟睡的子芄，盤膝坐在了床邊。
劍法雖長，內功也不能停止修煉。
運氣幾番，天已大亮。
孫燼一夜沒睡，反顯精神高漲，氣力充盈。右臂上的傷口也已凝合，唯餘下一條血絲，看也看不真切。
子芄也是一夜沒睡，聽著孫燼舞劍，聽著風吹窗欞，心起悱惻，也不知究竟該不該如此。
終於挨到了天明，她拖著疲憊的雙眼看向孫燼，卻見他也在看著自己。
孫燼道：“你醒啦？”
子芄“嗯”了一聲，道：“那阿紈也該履行諾言了，咱們走吧。”
孫燼見她滿眼血絲，更露疲態，心中不由得一顫，問道：“咱們已經成親了，你不會生孩子吧？”
子芄“噗呲”一笑，白了他一眼，道：“誰跟你成親了，再不走小心那屠夫變卦。”
孫燼忙道：“嗯嗯，走走。”
抱起了子芄，便要下樓。
終究是子芄提醒，這才匆匆換下紅衣，來到樓下。但見殘羹冷炙，文俶伏在桌頭熟睡，而那屠夫阿紈已不知去了哪裏。
孫燼也不去管他，樂得他不在這兒，正好乘此機會離去。當下來到文俶身邊，拍了拍他的肩頭，喚道：“文叔叔，醒醒。”
文俶被阿紈點中了睡穴，大眠一夜，穴道已早解開，經孫燼一喚，立時醒轉。
看了看前後，又看了看孫燼與子芄，起身後退了一步，抱拳躬身，便要揖地行禮。
孫燼忙抱著子芄跪拜在地，道：“文叔叔快別這樣，那屠夫或就在左近，咱們還是先離開的為是。”
文俶點了點頭，暗運內力，只覺經絡通暢，內力充盈，原來那屠夫阿紈已將他的穴道盡數解開，不禁暗讚一聲：“確真是個信人。”
三人收拾了行禮，孫燼將子芄背負在身後，文俶兵刃早已遺失，提著行禮在前。
剛要走出閣樓，忽然瞥見了門旁丟著一條生豬腿，被夜間的冷風吹得僵硬凝冰，上面好像還印有幾個大字。
文俶拿起來一看，搖頭長嘆了一聲。
孫燼湊上前去，扭頭看向那豬腿，但見那兩個字正是：“義？義！”
字體不美，卻一筆一劃，無有絲毫潦草。顏色焦黑，顯然是被燒紅了的鐵器烙燙所致。
子芄問道：“他寫這兩個字作什麽？”
孫燼悠悠一嘆，說道：“他只是個可憐人罷了。”
荒村蕭條，離去之後便踏上了官道。孫燼與文俶的腳步都自不慢，只半個多時辰，便走出了二十多裏。
待轉過一座矮峰，二人雙眼陡起明光。但見一座小城孤獨的立在荒野之中，四正四方，好生久違。
此城名為‘苦縣’，乃譙國鈐轄小城，人口雖不在少數，卻多顯貧貌，人個饑狀。
孫燼身上沒有銀錢，文俶還稍剩幾許。尋了一家衣鋪，縫制了幾套衣衫後，再去客棧歇息清洗。
待午飯吃罷，文俶問孫燼道：“孫賢侄可有去處嗎？”
孫燼道：“當先尋那三求老人，救出湦兒。”
文俶點了點頭，道：“老夫本該與你同行，合力解救姑娘。只是這一別軍營月餘，內下恐有不妥。且朝政動蕩，風雨頃刻便至。老夫委實擔憂，只能先返回軍中，孫兄弟此去一路保重。”
孫燼“嗯”了一聲，起身施了一禮。
文俶將他扶起，命店伴去購了兩匹馬來，翻身騎上，道：“孫賢侄，朝堂不安，老夫暫不相邀，待日後動蕩平覆，定在京中設宴，款請賢侄共飲三百杯。”
孫燼“哈哈”一笑，道：“文叔叔多保重，待小侄救回湦兒、待您撥亂反正，定同去京都，尋您吃酒。”
馬轉高頭，蹄聲飛揚，載著文俶偉岸且挺拔的身軀，已去的遠了。
（據史書載，文俶早年於曹魏賬下為官，隨父文欽討伐司馬師（驚殺司馬師）兵敗，投降孫吳。後因諸葛誕手刃文欽，遂與弟文虎越墻而逃，投靠司馬昭，賜封關內侯。一生戰陣不少，功績卓著，可謂晉初第一虎將，聲比關張。公元二九一年，八王之亂中，被諸葛誕的外孫東安王司馬繇誣陷與楊駿結黨謀逆，慘遭滅族冤殺，時年五十五歲。）
孫燼哪裏知道，對於文俶來說，這一年的春天終究是過不去了。唯餘下那一場酒宴之約，孤零零的掛在孫燼的心中，永生也難以忘卻。
孫燼背著子芄，說道：“也不知那三求老人所在何處。”
子芄道：“可否尋人問問？”
孫燼搖了搖頭，道：“你不是說江湖上已少有她的事跡了嗎？想來也當無人能知她居住在何處了。”
一時仿徨，心想：“司馬睿他們定然知道三求老人在哪，或許世弘兄他們已前去營救了。”
想去瑯邪國尋找司馬睿，卻念頭一轉，打消了這個想法。
又想：“雲盟主定然知道，不如先去尋找淩波，將芄兒托付給她，我才能安心去對付三求老人，救回湦兒。”
心念打定，便對子芄說了自己的打算。
子芄點了點頭，道：“淩波妹妹會嫌棄我嗎？”
孫燼搖頭道：“不會的，她人很好，而且也當我做親哥哥一般對待。到時候見了你，定會當成親姐姐，絲毫不外。”
子芄“嗯”了一聲，眼角又泛起了一抹淒然。
孫燼曾問過文俶雲仙裴的所在，知是已在十數年前便滅亡了的吳國舊都，大城建鄴。
當下翻身上馬，尋了路徑出城，徑往東南方向而去。
建鄴距苦縣，約莫千裏路。恰此時寒天已過，萬物將要覆蘇，和風吹來，當真令人心生三分疲懶。
一路上再也少有荒野，多有大城小村，錯落在官道兩旁。
是夜，孫燼尋了一戶農家借宿，又詳問了路徑後，次日清晨再度出發。
老馬腳力不美，如此曉行夜宿，竟跑了整整十天，才來到建鄴城中。
孫燼與子芄側目觀瞧著左右的繁華景象，當真是‘暖風吹秣陵，冬去草木生。一日瞧不夠，烏衣石頭城。’
行行走走，沿路問詢，待到雲府門前之時，申時已將過去。孫燼側目看了一眼高墻雲閣，又看了看西天垂陽，道：“咱們先去尋處歇息，明天再來拜訪吧。”
子芄自逃得自由後，便再無一絲主見，一切全憑孫燼做主，是以只點了點頭，道：“都聽你的。”
孫燼勒馬回行，方才走出半裏路，似忽然想到什麽，“哎呀”一聲大叫，道：“不好。”
子芄一怔，問道：“什麽不好？”
孫燼頗為尷尬的撓了撓頭，道：“我身上沒有銀錢，可拿什麽來買吃的？”
城中不比荒野，更無小獸野兔，孫燼自沒法子獵來烤炙，唯有以錢買來。
無奈一嘆，心想：“雲盟主統帥武林，號令群雄，何等身份。我此微末小子，白日裏貿然拜訪已是不該，更何況此時天已將黑，如何能去？”
左右躊躇，忽聽子芄道：“這老馬腳力也不很好，日後你若去尋找三求老人，未免耽延時間。不若給賣了，待到雲府你向淩波妹妹借一匹來便了。”
孫燼左想也無他法，只能如此，當下點了點頭，尋了一家不大的客棧，下馬入內，以老馬與店夥換來了一間客房和葷素三菜。
吃罷晚飯，店夥端來了溫水，孫燼幫子芄擦洗了臉面、雙手與雙腳，而後上床睡了。
睡到半夜，忽聽隔壁房中有交談之聲傳來。孫燼此時內力已非往日，耳聰目明，隔墻聽聲，仿似近在身邊。
交談聲一響，他便立時醒轉。本不想偷聽他人私語，卻覺懷抱之中的子芄動了一動，原來她也被這聲音吵醒了。
子芄轉過頭來，沖孫燼一笑，低聲道：“好容易睡著，就被這兩人吵醒了，且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。”
孫燼溫顏一笑，側耳聽去，但聽一人說道：“你可有把握崔前輩能來？”
另一個嗓音略沙的聲音道：“崔前輩名動江湖，可是出了名的信守諾言。且他親口跟我說，今夜三更在許右軍宅邸東二裏外的竹林中碰頭，這還能有假了？”
那人又問：“既有崔前輩相幫，保教那賊人今日有來而無回。”
嗓音略沙的漢子道：“對，時辰將近，咱們且快去吧，莫落在崔老師身後，累他等待。”
那人“嗯”了一聲，問道：“你確定那太平道的賊人是在五更動手吧？可別弄錯了消息。”
嗓音略沙的漢子道：“太平道的行事作風你豈能不知？除那鬼盜不準特立獨行之外，其他人可都是規規矩矩的，差上一刻也得等著。既然他昨日踩盤探路，便絕對會在今日五更下手，錯不了。”
緊接著傳來兩道輕微的腳步聲，隨著一道“咯吱”開門的聲音，向客店外去了。
孫燼聽他二人提到那太平道，不由得心中一緊，略自言語之中推測，已然明白了情況。想來是那太平道中的賊人要來加害那許右軍，被此二人得到了風聲，特來保護許右軍，並誅殺太平道賊人。
但二人或功力不濟，唯恐不敵，故才請來了那‘崔前輩’幫手。
孫燼對太平道雖無太深的了解，但憑他們讓數百少年少女拼殺，只留其一，便足可劃為邪道妖魔之列。
如此邪惡的組織，走出來的賊人，自當誅殺。
一時俠義心起，便想隨同那二人一起去誅殺賊人。
念頭生於腦海之中，便再也難遏，便問子芄道：“咱們要不一起去看看？”
子芄道：“嗯，反正我此時也不想睡了，去看看吧。”
孫燼翻身下床，整理了衣衫後，將子芄用薄褥裹了，再為她攏了攏頭發，罩上黑紗，綁縛在身後，這才推開木門，悄聲走出了客店。
來到街上，見兩道身影正自街角隱沒，孫燼知是那交談的二人，當下運起游龍掠影步法，輕手輕腳，飄若幽魂般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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